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5年08月17日
原创 曹年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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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富沉默和内向,平常与家人联系和交流也不多。在他离世前,亲友们甚至不清楚他去哪些城市打工过。
通过对他手机信息的查询,亲友们认定,是一笔910元的车费压垮了这个孤独艰难生活着的18岁男孩。
郭富今年刚满18岁,跟哥哥一样的黑肤色,但比哥哥高半头,留着到脖颈的长发。
3月29日从河南农村的家里去上海打工,是郭富第一次独自外出务工。郭富说要去投奔同在上海打工的堂哥。
对于这个小10岁的弟弟,郭新诚一直很照顾。3月29日那天,他给弟弟转了2000元,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。
郭新诚14岁开始学厨,去过安阳、郑州、焦作等很多城市工作。他知道一人在外的不容易。"大城市消费高,生活压力大。"
加上之前打工挣的钱,郭富身上总共有不到4000元。郭富到达上海第二天,还和妈妈通了视频,说已经找到了工作,但具体干啥没有多说。
郭富刚到上海那天,从上海虹桥火车站打车到浦东新区,原本和司机约定付100元车费,不慎错付成1010元。
发现失误后,郭富通过微信留言发去"你好我这边付多了,能不能给退回来",但没有回音。
3月31日,郭玉峰陪同郭富到上海市浦东分局杨园派出所报警,但警方只能提供司机的车牌号,"态度也不太好"。
之后的几天,郭富没有出门工作,一直在出租屋躺着。
郭新诚后来从监控里看到了弟弟生前最后的踪迹。4月3日中午11点多,郭富出现在租住小区一楼电梯口,随后坐上一辆网约车。
郭新诚联系了网约车司机,得知弟弟在苏州穹窿山附近下车。
在警察调出的监控里,戴着一副灰色头戴式耳机、长发、一身黑衣的郭富在穹窿山附近的一条街上徘徊,买了水果、零食、水。
郭富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穹窿山上附近的监控盲区。警方建议他回去等进一步消息。郭新诚也觉得弟弟应该就是心情不好出来散心。
他不停给郭富发消息:"我已经到你现在附近,回个电话吧。""能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跟威胁?我觉得你现在也不好受吧?"
没想到,4月9日,他收到了弟弟已经离世的噩耗。警方告诉郭新诚,驴友在穹窿山上一处偏僻的位置发现了已经离世的郭富,他身边还有个农药"敌敌畏"的瓶子。
通过查看郭富微信的支付记录,郭新诚发现他在4月4日就购买了农药。
中罗村距离鹤壁市山城区中心大约3公里。郭富家在中罗村的东北角,是村里少见的一层平房。
屋里简陋,墙面有些掉漆,地面发黑、凹凸不平,但打扫得很干净,没有灰尘。
郭永林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郭富最小。十年前他在陕西榆林做工,后来双侧股骨头坏死。保守治疗后,也试图找过工作,但因为腿脚不方便被屡次辞退,此后就一直歇在家里。
妻子今年50岁,一直在打零工。郭富是两年前辍学打工的,当时才16岁。
"多付的910元车费"——不管是郭新诚,还是家里其他人,都觉得,没要回来多付的车费是郭富寻短见的原因。
郭新诚说郭富一个月工资才五六千元,从去年开始就没怎么工作,手头紧。
郭富的姐姐郭欣悦告诉本刊,郭富是个内向又敏感的人,她觉得他是在付错车费,向司机索要、向警方求助无果后,感到非常悲哀,"觉得没有人能帮到他"。
郭欣悦今年读大专三年级,她告诉本刊910元对家里讲不算小数目。郭欣悦每个月的生活费是1000元。
父亲郭永林告诉本刊,小时候的郭富还是活泼的。他打开客厅木桌抽屉里的一本相册,里面保存着不少三个孩子小时候出去玩的照片。
照片里的郭富肤色白皙,故意眯眼,或对着镜头搞怪。但上了初中后,个子拔了起来,郭富性格却变得内向,跟家里人"有正话说正话,没正话就不说话"。
"比如学校有什么通知,有什么费用要交,他会回家说一声,其他时间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。"
但郭富不是没脾气。郭永林说,两个儿子小时候闯了祸,他和妻子有时也会打骂,大儿子一见父母生气就往外溜,小儿子却是打死也不跑。"他不是没性格,他挺犟。"
也是通过郭富的手机地图的轨迹信息,郭新诚和家里人才知道外出打工的两年里,郭富去过长沙、深圳、海南等城市。
对于这些城市,郭永林没有什么了解。他只在年轻时去过陕西榆林和内蒙古,为的是赚钱养活一家五口,精力都在打工上,他没有什么经验能叮嘱儿子。
另一方面,他也觉得自己卧病不挣钱,家里的事他没资格管。
在本刊记者的采访中,中罗村不少村民都不知道打工的儿女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,"问了也没有用,帮不了他们"。
郭新诚也很少问弟弟在外面过得怎么样。在成为厨师前,郭新诚做了多年学徒,做端盘子、打杂这类最基础的活。
"我们不是有钱有势或头脑聪明的人,只有本本分分,靠自己的双手,多努力。什么事都不是一下子能做成功的,要学会承受和释放。"
他也没有精力和时间。父亲不工作后,郭新诚身上的责任更重了。妈妈在村里一家电器厂工作,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,一天工资60元。
郭新诚每月给妈妈一笔钱,多少不论,由妈妈来支配家庭的支出。妹妹学费一年6500元,几乎全由他负责。
与郭富一起打过工的表哥王浩林说,因为没好好读书,郭富认字不多,心理上比较自卑。
2023年郭富他们曾在一个空调厂开牵引车,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八点。郭富跟王浩林说过,不识字给他的生活造成一些障碍,例如外出不认识站牌,不会填写进厂的注册表。
王浩林调侃他:"你有那么多打游戏的时间,不如学点拼音和识字。"
郭欣悦告诉本刊,2023年暑假,郭富曾经让她教他拼音,但她当时暑假工太忙,就让弟弟先在手机上自己学,有不懂就问她,她下班后回复。后来没有了音讯。
让郭富忧虑的还有跟人的交往上。在空调厂里,有一天,郭富忽然跑下楼对王浩林说自己撞到人了,神情有点慌。
王浩林懵了一下,跟着郭富上去看,发现是对方没有注意避让,擦伤了腿。他带着郭富跟组长说了一声,组长说算工伤,事情就此解决。
当天晚上,兄弟俩就吃饭喝酒去了,王浩林觉得郭富没有什么异常。但郭新诚说,郭富心里有疙瘩,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好事情。
虽然郭富没有向家人提过,但同村与郭富同龄的洪兰心觉得他还有其他的不开心。
洪兰心目前读大专,"从我16岁打暑假工开始,感受到的社会的恶意太多了。"
洪兰心做过网吧收银员、台球厅收银和摆球小妹,洗浴中心和酒店的前台,奶茶店服务员。
她记得两年前在台球厅摆球,工作时间是下午一点到凌晨两点,一天70元。因为年纪小,其他员工将洗烟灰缸、捡瓜子壳、打扫台面、拖地这些"脏活累活"都丢给她。
一年前在洗浴中心工作,上24小时休24小时,一个月2100元,洪兰心心脏熬出了问题,诊断出窦性心动过速。
有天她实在熬不住,眯了一会儿,一名男员工摸了一下她的屁股,她下班就辞了职。这些委屈,她敢怒不敢言,晚上一个人哭,第二天继续工作。
她不跟家里人说,觉得没有用。因为家里穷,要不停地打工,洪兰心已经几年没有看电视剧了,"闭眼睡觉,睁眼上学、上班。没有青春,没有自己的生活,只为了活着。"
在她的理解里,郭富的自杀"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解脱"。
郭欣悦能理解弟弟初中开始就表现出的内向和沉默。
"从小学到初中,班里很多同学家里经济条件都比我们好,我们因为离家远要住校,但同学可以直接走回家,穿得也好。我心里会羡慕人家,也会有点难过。"
但郭富的处境和姐姐完全不同,他只上了半年技校就辍学,没有固定的工作,时常穿梭在陌生的环境里。
在郭欣悦的印象里,郭富只有一个从初中玩到现在的朋友,郭富喝下农药后给他发了消息。表哥王浩林告诉本刊,郭富辍学后就没什么朋友了。
郭富离世后,郭新诚登录郭富的微信,发现他只有十几个联系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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